罗丰禄纪念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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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怀念
青史有痕风有声---外交家罗丰禄与科技翻译发表于2016年第一期《闽都文化》

  历经两次鸦片战争,清政府终于同意采纳林则徐等有识之士提出的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主张。于是,在历史的云幕上镌刻出洋务运动时间表:1865年11月江南制造局在上海成立专门制造军舰和枪支;1866年6月,马尾船政学堂—史称中国近代海军摇篮--成立。从1866年到1905年,船政局制造出兵商轮船40艘,使得我国的海洋运输和作战能力一跃进入世界前列。然而,最辉煌的成果却是人才培育。一时间,船政学堂出身的思想家,政治家,翻译家,工程师群星璀璨震环球:青史赫赫,洪波涌起,他们铸成中国近代史上绕不过的群峰---伟岸蓬勃万豁千崖---齐刷刷一批精卫填海忠肝义胆之勇士,展示出中华民族的永恒优秀。 翻译家罗丰禄就是其间一座伟岸的山,一颗闪亮的星。凭借博大胸怀和爱国热忱,他坚定加入经世致用和科技救国的行列,以职业翻译家和外交家身份为民族鞠躬尽瘁。虽然他“将著书而未就”错过了文人以笔留名的人生,没有山斗文章遗世;但他将毕生精力贡献给祖国,效忠民族,力挽狂澜。这是命运使然,也是时代精英报国的选择。他无悔,我们亦无憾。 所以,在回顾罗丰禄翻译家身份时,需补充一个公众忽视的史实。 上海黄浦江畔,有一条高昌庙路,路旁有座简朴的木质两层楼。这便是中国首家国家级别翻译馆旧址---江南制造局翻译馆—中国翻译家的圣地---木房简陋,却是现代化进程中无数科技名词诞生的庄严产房,堪比普罗米修斯盗火洞穴。 1867年9月,两江总督李鸿章给朝廷奏折上申请成立翻译馆的理由是“正名办物,以绝洋人觊觎,盖翻译乃制造之根本”。 而一向被视之为老顽固的慈禧太后在这事上却毫不犹豫批示:准奏。 我们---两个世纪后的参观者---可来实地体验中华工业化的发端----原来来源于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细节---科技知识的普及和情报的传授。无它,“可能”将变身“不可能”。 面临列强炮火轰门,晚清的洋务派官员和精英们毅然决然摒弃重科举轻科技的传统,将西方科技引进中国,体现了救国的务实,从而掀开了近代史浓重壮丽的一页。这史实还从反面启迪了后来的革命者:我们不能对帝国主义亦步亦趋,不然,“老师总是要打学生“。故意义非凡。 “制夷”始自“师夷”,师夷始自翻译。即:学习外国技术,要先把机械图纸和书本翻译成母语。正如德国著名汉学家,翻译家顾彬(Wolfgang Kubin )指出: ----为何欧洲的工业革命从英国率先开始?英国是从何时开始发达的?答案是:从翻译开始。这是世界文明史发展一再证实的真实。 梁启超也高呼“苟其处今日之天下,则笔以译书为强国第一要义。”用黑格尔的话说则是:一件新东西“要到能用自己的国语表达时,它才能成为我们的所有物。”因此,科技术语和文献的翻译便是洋务派的第一要务。 但是,不同于文学翻译,科技翻译是一群寂寂无名的盗火者,墨史不留芳—这是许多文化中不可理解的惯例。众多译者虽是博学之士,却寒窗耕耘无出头之日,虽责任重大,却青史无名;不像文学翻译出名有日可待。所以时至今日,这职业从未被列入热门一栏。相反,公众眼中的翻译形象,只见台前光艳鲜丽,谁知一盏黄灯寒窗孤影的辛劳? 江南制造局制造军品,马尾造船厂制造炮舰---均是国家综合工业能力体现---与矿山,冶炼,机械制造和电机等行业瓜连蔓牵;并涉及广泛的科学基础知识学科:数学,化学,物理等, ---这就是李鸿章所说的正名取名之意: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”。 史料表明:中国当代科学技术的源头80%来自当时的翻译—上海制造局和马尾船厂。工作流程走西译中述式,即外国学者口译,中国学者笔述加润色。定名原则为:有中文名则沿用;若无则创立新名;译名汇编成《中西名目字汇》。通过翻译,许多科技名词沿用至今,如几何微积分等,又如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的钾钠锰镁等64种化学元素的名称。 作为船政学院首期毕业生,罗丰禄以大考第一名和五门外语能力而留校做教习。但是他的职责要远超过今天我们理解的教师。 首先,船政学院课本全以法文或英文引进,师生必须手抄翻译定名后,才作为学习资料。其次,造船机械小自一个螺母大到车床;从安装到使用全靠外教口授,中教笔译定名。罗丰禄的工作量用钻山塞海来形容,一点也不为过。 最后,船政学院基础课设制堪比肩现代任何一所理工学院:解释几何,微积分,物理,热力学,机械学等;高年级生则要学习:船体制造,蒸汽机制造,应用力学,球面三角,航海天文等。而授课语言却是法语或英语。因此,年轻教师罗丰禄的首要工作便是课堂翻译兼讲课。如此跨学科口译的高强度和工作压力,不但史无前例,而且也是后无来者。 因为今天,像所有其他学科一样,翻译的分工也日趋精细。因此,有综合能力的多面手翻译也逐渐稀有。 科技文献翻译要求源语言和目标语言之间的严谨对接,故译员需储备极宽的知识库。更何况新技术当道,必定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名词在内。用母语“定名”便是行业标准的树立,往往关系到一国新产业的发展。绝对马虎不得。 比如,八十年代初,美国的“矿体储量模块”软件能大大减少钻井探测的昂贵成本,而首次引进我国时,计算机尚是稀罕物件,英语资料看起来更像天书。几经曲折,部领导才找到一位留美海归调来配合翻译。 我们曾数月加班,总算完成文字翻译任务,只待提交国家计委的技术审评。在评审大会上,翻译台前除了担任首席口译的本人,还有两位高级工程师,三小时讨论结束,我们三人由于高度紧张和持续专注,右手痉挛到筷子都持不住。可见在新技术翻译定名中,人的心力憔悴和劳神苦心。 现代科技翻译实践中,翻译员一定要和技术人员共同工作。经常,某专业术语需反复斟酌数次方能定稿。这就是当年流传下来的科技翻译的好传统。 江西省东北部的婺源,以中国最美村庄闻名遐迩。可是,鲜有人知晓,在离此地100多公里的西南部有亚洲最大的铜生产基地—贵溪铜业;年产阴极铜八十万吨。其中德兴露采矿山为世界第三大斑岩铜矿。所用的设备和技术世界领先。最直观的是:露採现场的挖掘机和装载车都是巨无霸。如一个铲斗上可站立42个人,而电动轮卡车的轮胎直径超三米。它们绝不可在常规公路上行驶,因此所有的安装调试使用培训均在现场实施。 为此,整整一代人献出宝贵青春,包括各语种的翻译。 曾经山谷春风,奇花异草人面笑厣;曾经千峰雪漫,风头如刀手难握笔,但无一人临陣退却。记得冬夜飘雪,有位长沙籍的白发高工,细细切出人参根须,卷在烟丝内---他抽烟,让我们闻香提神---熬过漫漫冬夜---今日回想,那与战士坚守战壕毫无二致。 译者能甘守着相似的孤独和执着;因为这是我们报效祖国和民族的方式。 七十年代武钢和宝钢建设时,翻译资料以吨计,用卡车运。最鼎盛期,武钢翻译楼曾聚集过2000 多名译员。楼内的灯火24小时通明。 黄河之水天上来,历史长河舟楫奋进,从不沉寂。150年前在流放西域途中,林公则徐曾留诗: “天山万笏耸琼瑶,导我西行伴寂寥。我与山灵相对笑,满头晴雪共难消”。---身为后辈翻译,前辈翻译家罗丰禄所走过的冰炭之途---犹如祁连山般壁立千寻高山仰止。 前有榜样,翻译薪火定能代代相传—为着一个共同梦想---为中华复兴。 科技上的正名如此艰辛,外交上的正名就更加意义重大:是体现入侵者的霸权?或是维护民族尊严?台湾在日本统治时代称作“福摩沙”便是一例。五十年代,在国外的某聚会上,有人提议为福摩沙干杯,我某外交官员不经意间举杯回应,结果当然丢失前程。这是我们的翻译课老师给的第一课:译名在政治上代表着主权和话语权。 1877年3月罗丰禄到英国伦敦国王学院留学并兼任留学生团翻译,以及清驻外使馆翻译。1880年回国成为李鸿章幕僚。由于杰出能力,身兼多职的他每月支取双薪。可见他是洋务派务官员中的中坚。 1896年11月,罗丰禄以二品顶戴出任清朝派驻英意比钦差大臣(公使),是年46岁;正春秋鼎盛;又值国家用人之际,他的人生进入“风入四蹄轻,万里可横行”新阶段。 从翻译到大使---时至今日,依然是无数翻译学子职业梦里最绚丽最难的那部分。但是,罗丰禄没有时间停下来为仕途喝彩。在国家多事之秋,他需分秒必争奔波列国:“博察天下郡国利痛之源”, 对比中西文化,寻求“克免敌国外患”的根本。作为大使,他并不只是树立形象广交友或唇枪舌剑争权益。他还做很多“份外”的小事:比如考察英国的制币行业、锅炉厂等,引进他们的纺织和锅炉生产线,延请治河的水利专家和矿山的采选工程人才。事无巨细,只要与实业救国相关,他就不遗余力。 西方报刊大力点赞他的务实和效率。 英国伯明翰造币公司甚至造出他的头像来纪念“中国的大臣阁下”的访问,锅炉厂为表达对他的敬意,专制一座锅炉形的台钟送给他。无论文化如何廻异无论风云如何变幻,对一个爱国者的崇高敬意是不分国籍的。 同窗严复对他的语言能力评介是“凡书皆可译”。而大学问家帝师陈宝琛则视他为挚友,称赞他的国学素养深厚“ 为学格致而外, 尤深名法, 故长于交于之事。治“易”,“礼”,精“说文”。尝谓中西礼多同,思合其学为以。” 指的是罗丰禄在弱国无外交的大势下,仍然在世界舞台上纵横开合,为国谋利, 皆因他有深厚的国学学养。 罗丰禄对经世救国信仰的忠诚,就通过优异的语言能力在外交舞台上散发出魅力,那是东方文化之魅,是民族尊严之魅,这从当时西方媒体的溢美之报道中可以证实。至今,哈弗图书馆依然居然不但保留着相关的报道,而且还有罗氏家族家谱。可以想象罗丰禄当时在西方世界的影响。 其中,最脍炙人口的轶事便与翻译相关:他将杜甫秋兴八首之五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形式译出献给英女王, 女王大悦,赏他骑士爵士?(K.C.V.O:? the Knight Commander of the Royal Victoria Order?)从此,罗丰禄在世界媒体上的头衔加上Sir Chih-Chen。 《秋兴八首》历来被认为是杜诗中的高华典籍,八首诗如交响乐的八个章节。吟唱时代苦难和羁旅之感。基调沉郁不宜送人。唯有第五首遥望京都致敬圣上略带辉煌: 蓬莱宫阙对南山, 承露金茎霄汉间。 西望瑶池降王母, 东来紫气满函关。 云移雉尾开宫扇, 日绕龙鳞识圣颜。 一卧沧江惊岁晚, 几回青琐点朝班。 灵机一动间,罗丰禄便能在浩如烟海的古诗词里选出这首,又别出心裁化成莎翁形式的十四行诗—这种超出直译的“化译”便成就了口译史上的一段经典轶事。充分体现出翻译的急智来自饱读诗书。 今天,我们只能挑出莎翁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8首最相近的来看: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's day? 能不能让我来把你比拟做夏日? ( 夏日可以改成王母娘娘)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. 你可是更加温和,更加可爱:( 可爱可以改成亲切)。 其他各句以此类推。 这样译出来诗当然符合女王的口味。但是,罗的意译又符合文学翻译的原则:通过言与意,文与理合一的翻译来传达出原诗语言中的创意和感情。这就是跨文化沟通的可能性:基于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的人类共性。因此,罗氏的这一翻译确实是一个经典案例。同时女王授予他爵士也证明了女王的文学修养不错啊。 当然,偶然中有必然,兴许,这就是天才与庸才之别吧? 译员的别称是“一仆二主”—一方面要忠实于源语言,另外要服务于目的语言。这已经是千难万难之事。而作为外交家,罗丰禄也肩负着“一仆二主”的使命。首先,他必须是具有服从精神的官员,同时他要坚持兼济天下的初衷。 已故总理周恩来的名言“外交无小事”---曾是所有翻译的座右铭--从一国之使到见习翻译,个人的言行代表民族和国家,决不可轻慢。因此,尽管时代不同了,但是,国学确实应该列入在翻译课堂的书单中。 话说回来,饱读西学通晓外语又如何?翻译一首古诗与英女王周旋只是小小伎俩。罗丰禄未必看得上那个骑士爵位。 内外兼修的辉煌学养又如何?罗丰禄经世致用的使命感和爱国心是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。但现实只是:食君禄为君忙,而理想之火与现实差距甚大。君子在一个糜烂之朝堂自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,罗丰禄有罗丰禄的苦恼。 但是国难当头,有能力挺身为国周旋的就是真汉子,长松当风立,霜后翠不改,一览青史,晚清经世派人物中,几乎无人丘豁说梅扁舟论道。 对于将倾的大厦,罗丰禄终于也无回天之力。他只能日夜操劳为积贫积弱的中国向日益富强的西方列强讨利益,但是,多年超负荷的付出和违反初衷的现实,何尝不是天才翻译家罗丰禄早早离世的原因? 风中鲲鹏折翼,云上鸿鹄戛然断翅。1903年5月12日,54岁的罗丰禄在家乡福州因病去世。 “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旅行”。他一直在行走,不停歇地为国奔波,只有死亡才能使他停下脚步。 暮色苍茫中,我从麦顶小学朝坡下走,在仓山小学对面的一条幽静小路,终于与罗园相会。但长叩无应,唯有镌刻在锈色斑驳的小园门前的“罗园”二字,与我默默相向。 罗园原址在爱国路,这里原是使馆区,东为法国领事馆,西面为日本领事馆。据说,罗园原有“罗丰禄书楼”。曾收藏大量书籍和罗丰禄的外交笔记和日记。园中尚留有3人才能环抱的洋杉树。20世纪末叶,罗丰禄及夫人的骨灰都己迁至福州三山陵园安葬。墓前还屹立着百年前国师陈宝琛题写的青石墓碑:“清罗太仆之墓”。两旁有学友严复题写的对联:“能事闻重译,传经固绝伧”和石虎等。这里一起安葬的还有罗丰禄的子孙十多人。甚为壮观。 一弯冷月几颗疏星,夜风起了,在榕树林下回旋;在芙蓉树梢飘荡;夜风轻叩窗台,于是,灯一盏一盏亮了。人们都归家了。 尘嚣之外,我,依然痴痴伫立,期盼着112年前远去的身影。 飕飕风声中,仿佛有辛弃疾的词语响起: 我最怜君中宵舞,道“男儿到死心如铁”。看试手,补天裂。
作者:于丹:中国资深翻译家 中国翻译协会专家委员会成员 深圳翻译协会常务理事
英语副译审 高级口译。
发布时间:【2016-12-21】 阅读次数:【777次】 【打印】 【关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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